李象群:艺术家的社会责任 作者: 刘苗苗/《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当代艺术作品迎合西方的比较多,想要摆脱这种不自然,需要我们的作品有本民族的文化意蕴,体现我们所认知的知识内涵。”

步入故宫博物院建福宫花园,由白钢锻造的黄公望、倪瓒、吴镇、王蒙“元四家”的雕像陈列在不同位置,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与古典园林形成鲜明对比和呼应。它们不是清宫遗留藏品,而属当代雕塑艺术家李象群捐赠。

捐赠仪式那天,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说:“故宫博物院所接受的当代艺术作品一定是来自国内乃至国际著名的、德艺双馨的大艺术家。”侧面道出了李象群在业界的地位。

作为中国当代雕塑界的领军人物之一,李象群以人大代表身份提交的多项议案,还促成了 798 艺术区的完整保护,使中国当代艺术真正浮出水面。而身为鲁迅美术学院新晋院长,他正试图趟出一条“文化先行”的办校新路。李象群工作室在北京 798 艺术区,是个两层楼空间,一层为陈列室,二层是创作室和会客室。就在这里,李象群完成了他从体制内艺术家到社会艺术家的蜕变。

16 年前,李象群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当教授,从事雕塑教学。为了在教学之余专注雕塑创作,他在 798 艺术区成立了工作室。

“当时就像野地里的一棵小草,没有人关注、呵护、庇佑,完全靠自己的生存能力,一点点长成参天大树。”李象群对《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说,与体制内既有的教学环境和人文环境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在这种环境下生长会遇到很多困难,也逼他做很多思考。“这是一种真实的、冷静的价值观层面的思考--我究竟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萦绕在脑海里的一些问题:“我追求雕塑的艺术美,可美有什么用呢?可能是人们吃饱喝足后被欣赏,可被欣赏能怎样?不被欣赏又能怎样?这种发问让我发现艺术的依赖感,也发现艺术家是一种被动性的存在,有种强烈的失落感。”

2000 年之后,两件事情让李象群找到了一种被需要的感觉。一是为部队设计头盔,二是作为北京市人大代表提交的保护 798 艺术区的三项议案获通过,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和赞誉。“我发现艺术家也可以做设计,并且作品可直接产生社会效用,我还发现艺术家不是只能表达'小我’,还能为更多人群乃至国家利益说话。”

李象群说,798 艺术区的经历使他找到了艺术家立足社会的支撑点--“对社会负责任”。

细品李象群的作品会发现,他不仅继承了世界雕塑传统写实主义的历史衣钵,能够精准传神地再现客体,而且能用雕塑表达观念,体现艺术家对社会的关切和责任。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包林说:“李象群的作品是可以去抚摸、去把玩的,是可以去亲近的一个人的精神的替代物。”

在李象群的创作室,《瞭望》新闻周刊记者看到,十余个雕塑台上,有的作品已经完成,有的用塑料纸包着,尚未完工。据说这样一包就是一两年甚至五六年,再拆开重做时,里面的一些材料都糟朽了。

“我不想一气呵成。”李象群说,创作时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慢慢“品”,做做,放一放,发现过去想得不成熟的地方,就推翻重做。“我通过雕塑的形体语言跟思想对话,为什么要做这个形态?它能体现什么?”他常这样自问。

《行者》是李象群 2012 年完成的一件用白铜铸造的雕塑,看上去形似孔子.面目不清,他的美髯是披挂的装饰,一双纤纤玉手很漂亮地叠合着,穿戴的服饰是一些处理过的衣纹。他脚踩一张长逾3米的纸,这张纸的前面是空白,后面渐变成一个写有中国隶书的竹简。整体造型上大下小,两米高,一副满目轻盈的感觉。

“我的孔子就是这样在历史长河的书写里,一路凌波微步地漂移过来,立在我们面前,面目不清。”李象群解释说,“满目牲盗里是一种捉提不透,随时有可能幻化而去,它强化的是我们为'孔子’这个符号,多方撷取整合而成的形象的不真实感。或许,任何一个承载孔子的具体形象都会是注定模糊和徒有其表的。我尝试做一回《皇帝的新装》里那一个口不择言的孩子。”

孔子前方有一个小枕头,李象群解释说,这让人感觉似乎从沉睡中醒来,发现眼前的孔子似是而非,令人不知所措,无从辨别,充满希望又不免失望。他希望借此提出问题,引人思考:“我们所崇拜的孔子到底是其肉体还是精神?”

同样是中国历史文化人物,苏东坡也吸引了李象群的注意。在他看来,苏东坡是中国文化影响下的精英,他的精神--谦卑、大爱、乐观、豁达、勇敢、执着,始终影响着国人,历久弥新。

呈现在观众面前的作品《东坡》就是一尊苏东坡的立像,神态谦和、冷静。在一个收录有 52 件雕塑作品的个人画册中,李象群特意将《东坡》作品的半身像作为封面,表达“东坡精神”在他心中的分量。

“我更看重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在当代的复兴。”李象群告诉本刊记者,“在当代,一些人在一些方面总认为外国人说的都是对的、好的,外国人认定的东西就是权威的,这是一种文化上的不自信,需要我们反思。”

2013 年在 798 艺术区 ZERO 艺术中心举办的“寂境--东方美学的当代复兴”主题展中,李象群的作品《道》首次发布,造型是一个骑士正在支配一
个行走中的兽。布展时,李象群特意在主体雕塑后面设置了一个圆形的月亮门,灯光从后面的背景画投射出来,穿过月亮门,照在雕塑上,犹如逆光摄影的效果,主体雕塑的形体和线条表现得恰如其分。

李象群想借这个载体表达对“支配”的认知。他认为,小到个人,大到国家、人类社会,支配无处不在,只有受到制约的支配才会带人更精准地达到目的,正如骑士手中的缰绳意指制约一样;但这种制约又是灵活的、变化的、人性化的,就如同缰绳是软的一样。

“我还想凸显东方人的影子。”李象群说,“当代艺术作品迎合西方的比较多,如何摆脱这种不自信,需要我们的作品有本民族的文化意蕴,体现我们自己所认知的知识内涵。”

李象群有意识地朝这方面努力,不仅毛泽东、郭沫若、巴金等革命年代的人物是他关注的雕塑对象,近些年他又探索用中国的一些历史符号来表达对当代问题的认知,在汲取传统哲学与美学养分的同时,结合中国传统文化和时代背景,尝试构建一个中国自己的艺术体系。如作品《大紫禁城》《堆云·堆雪》等。

2016年11 月23 日,李象群被任命为鲁迅美术学院院长,这意味着他要接受雕塑之外的“检阅”。

鲁迅美术学院(下称“鲁美”)前身是1938 年建于延安的鲁迅艺术学院(下称“鲁艺”),由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代领导人亲自倡导创建。1945 年,延安鲁

艺迁校至东北,1958 年发展为“鲁美”是东北地区唯一的美术院校。近些年受困于东北人才、文化双匮乏的大环境,“鲁美’面临发展困难。

“最困难的时候往往蕴含着最难得的机遇”,曾经从鲁美走出来的李象群选择了当仁不让。他坚信,鲁美崛起乃至东北振兴,须“文化先行”,把传承鲁艺精神作为首要抓手。

“鲁艺精神就是鲁美的灵魂,它的意涵不是吃苦耐劳,而是始终站在思想前沿,广吸人才。”李象群说,“我带领鲁美不是要走出去,而是扎根东北,促成人才回流。他的策略是打造一所不同于传统美术院校发展模式的“中国式美术院校”。

李象群的想法是:先在鲁美的沈阳新校区周边建成一座以雕塑为主体的莫子山国际雕塑公园,并在周边建立会议中心和高端小型艺术区,靠高端艺术家及其作品增加区域文化吸引力。另外,围绕新校区和莫子山周边,建大型文化产业区,发展画廊、艺术家村、实验电影、动漫、设计、戏剧、戏曲等业态,使其成为鲁美学生步入社会的实验基地和孵化基地,解决“双创”和就业问题。同时,围绕鲁美的大连国际校区建博物馆群,与沈阳新校区模式相呼应,形成特点鲜明的区域文化产业区。“当文化市场主体在这里更大空间内流动时,鲁美就能借机迅速发展。”李象群说。

“如果文化产业区建成了,没有人气怎么办?”面对记者的质疑,李象群说:“关键要把人文环境建好,争取相关政策的支持。如控制房价合理上涨,或者提供低价房租售给文化创意工作者作为工作室等,让其安心做喜欢的事情,慢慢打磨精品。

“这是鲁美未来的希望,也是唯一出路。”他恍如看到了艺术对一个学校、城市乃至地区的巨大价值,也似乎找到了雕塑创作之外的又一个人生兴奋点。

李象群说:“千万不要小瞧一个美术学院,它能用'美’的内涵把城市打磨得更美更亮。鲁美有这个潜力。我有这个雄心,也是野心。”

他告诉记者,他的思路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多年特殊经历积淀的自我观察、领悟和选择。一是全国9个美术学院中,他所任教和学习的美术院校就包括三所--鲁美、中央美术学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因此他更了解国内美术院校发展现状。二是在 798 艺术区成功创办工作室,所以他更了解艺术市场及其能量。

尤其是 798 艺术区,他见证了它从小变大,周围的环境从偏僻到热闹,中国当代艺术从地下走到地上的巨大变化。他在观察和思考这些变化背后的动力和规律,他也看到了一些因偏离文化市场发展规律而出现的新问题,如艺术家慢慢流出,专业画廊慢慢淡出,主动进来的收藏家越来越少等。

这些不同于美术院校教育工作者的独特滋养,为他定位鲁美的发展战略提供了重要思路。李象群说,“立足鲁美建立的文化产业园区,如果能控制房价上涨在合理空间,给予艺术工作者稳定的环境,他们定会有更多可能性,作品也会越做越纯粹,越做越高大上。”